在1945年一个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的秋天,罗马一家简陋的电影院里,一部黑白影片的放映悄然改写了世界电影史的进程。罗伯托·罗西里尼的《罗马,不设防的城市》在这片废墟中诞生,它没有华丽的布景,没有职业演员的矫饰,却用粗粝的影像撕裂了虚假的艺术屏障,将战后意大利的疮痍与尊严赤裸裸地抛向银幕。
这部影片的拍摄本身就是一场生存的奇迹。胶片是从街头摄影师手中零散收购的废弃残片,照明设备靠的是临时接通的战时线路。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境况下,罗西里尼带着非专业演员穿梭于弹孔密布的街道,许多场景甚至就在真实发生悲剧的现场拍摄。饰演神父的阿尔多·法布里齐在演出间隙仍需赶往剧院表演喜剧谋生,而扮演革命女性的安娜·玛尼亚尼则用她嘶哑的哭嚎,将整个民族积压的悲怆倾泻在镜头之中——那声穿越半个世纪仍令人震颤的“弗朗西斯科!”,正是在目睹真实搜捕后即兴爆发的呐喊。
影片以纳粹占领期间的真实抵抗事件为蓝本,通过神父唐·皮耶特罗与工程师曼弗雷迪的生死同盟,勾勒出罗马地下抵抗网络的壮烈图景。特别令人震撼的是,罗西里尼刻意模糊了纪录片与剧情片的界限:盖世太保审讯室里的刑具是刚刚卸下的真实刑具,街头奔跑的孩童眼中还留着未褪的惊恐。这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性使得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时,许多观众掩面离场——他们尚未准备好直面自己伤口结痂的过程。
但《罗马,不设防的城市》的伟大远不止于纪实美学的创新。在神父走向刑场时拒绝眼罩的镜头里,在怀孕的妇女看着爱人倒毙街头的长镜头中,罗西里尼完成了对人性光辉的深沉礼赞。那些摇晃的跟拍镜头不仅源于设备的简陋,更成为一种道德立场——摄影机不再是冷漠的观察者,而是与受苦者同呼吸的见证者。这种美学选择催生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,直接影响了从德·西卡到帕索里尼的整整一代电影人,甚至远渡重洋激发了巴西新电影与法国新浪潮的诞生。
值得注意的是,影片在展现抗争史诗的同时从未简化人性的复杂。吸毒堕落的舞女玛丽娜既是背叛者又是受害者,纳粹军官在施暴时偶尔流露的迟疑——这些灰色地带的存在使得影片超越了简单的政治宣传,成为对战争异化力的深刻剖析。正如罗西里尼曾说:“我想拍摄的不是英雄,而是被迫成为英雄的普通人。”
七十九年后的今天,当我们重新审视这部斑驳的杰作,会发现它惊人的现代性。手持摄影、非职业演员、实景拍摄这些当年因陋就简的技术手段,已成为当代艺术电影的标配语言;而其对个体尊严的坚守、对历史真相的执着,仍在叩问着每一个时代的创作者。在乌克兰废墟中手持摄影机的纪录片团队,在叙利亚地下影院坚持放映的放映员,都是罗西里尼精神的后裔——他们相信真实的影像能够刺破谎言的重围。
当年那些在破败影院啜泣的罗马市民或许不会想到,他们见证的不仅是一部电影的诞生,更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的革命。当神父最终倒在枪口下,白鸽从他手中飞向罗马的天空时,新现实主义的精神已然穿越时光: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勇气不在于完美无瑕的英雄主义,而在于带着满身伤痕依然选择直视真实——这或许正是这个充斥着虚拟影像的时代,最需要重温的课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