威尼斯电影宫深红色的帷幕缓缓升起,第九次响起的掌声中,导演马可·贝洛迪略显局促地整理着西装领口。他身后的大银幕上,《饥饿的心》四个衬线体字样尚未完全隐去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寂静,那不是失望,而是被深刻触动后的失语。这部刚刚完成世界首映的竞赛片,正在用其细腻而残酷的叙事,撕开现代生活温情的表皮,将一种隐秘的精神匮乏状态置于聚光灯下。
影片讲述了一对看似拥有完美生活的中产夫妇——建筑师利奥和画廊策展人艾米丽的故事。他们在米兰的顶层公寓拥有开阔的城市视野,日程表上排满了艺术开幕酒会和海外度假计划。然而,导演贝洛迪并未沉溺于对这种光鲜生活的艳羡式描绘,而是将镜头作为一种精密的手术刀,探入华丽袍子之下。一切的裂痕始于餐桌上无声的沉默,始于利奥深夜在空荡厨房里无意识地打开又关上的冰箱门,始于艾米丽在拥挤派对角落眼神的瞬间放空。他们并不缺乏食物,却对精心烹制的有机晚餐食不知味;他们拥有彼此,却在双人床上背对而卧,中间隔着一片冰冷的太平洋。
“我想探讨的不是物质的贫困,而是一种更为普遍、也更难被言说的饥饿。”贝洛迪在随后的记者会上这样阐释他的创作初衷。这位以冷静观察见长的意大利导演,此次将焦点对准了后工业文明中的一个悖论:在人类历史上物质最为丰裕的时代,一种深刻的精神空虚感却在悄然蔓延。“我们的冰箱被塞满,信息流如潮水般涌来,社交网络上的‘朋友’数以千计。但我们是否因此变得更‘饱足’?影片中的人物,他们渴望的不是更多,而是某种‘真实’的联结,一种能确证自身存在的意义感。”
女主角艾米丽的扮演者,法国影星蕾雅·塞杜在分享角色理解时提到一个细节:“有一场戏,艾米丽独自在超市的货架间徘徊,通道无限延伸,商品琳琅满目,她却感到一阵窒息性的眩晕。那不是选择困难,而是一种面对过度丰盛时产生的深刻虚无。我们拍摄时,我真正感受到了那种‘饥饿’——它不是胃部的绞痛,而是灵魂深处的一个空洞。”
影片的叙事节奏刻意放慢,大量运用静态长镜头和细腻的环境音,让观众得以浸入那种看似完美实则空洞的日常氛围中。利奥沉迷于用手机拍摄完美的早餐照片并分享到社交媒体,却无法与坐在对面的妻子进行一场十分钟的有趣对话。艾米丽则试图通过瑜伽、冥想和层出不穷的自我提升课程来填补内心的空洞,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日程表的负担。他们的互动充满了礼貌的关怀和程序化的亲吻,唯独缺少了发自内心的冲动与热度。这种情感上的“营养不良”,最终以一种温和而坚决的方式爆发,不是激烈的争吵,而是一种缓慢的、无法挽回的疏离。
影评人阿尔贝托·法布里奇乌斯在首映后的评论中指出:“《饥饿的心》的强大之处在于其高度的当代性。它精准地捕捉了‘优裕生活中的精神贫困’这一时代症候。电影中的人物并非遭遇了传统戏剧中的外部危机——没有破产、没有绝症、没有第三者。他们的危机是内源性的、无声的,也因此更具普遍性。我们每个人或许都能在利奥和艾米丽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个碎片:那种在忙碌充实表象下偶尔袭来的无意义感,那种在拥有众多之后依然若有所失的困惑。”
影片的结尾颇具开放性,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或道德训诫。利奥和艾米丽依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,只是他们开始尝试一些微小而笨拙的改变:一次没有目的地漫游,一顿不拍照、不玩手机的晚餐,一次尝试说出内心真实恐惧的艰难对话。电影并未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,而是暗示了一种可能性:认识到这种“饥饿”的存在,或许是迈向滋养的第一步。
《饥饿的心》无疑是一部属于这个时代的寓言。它提醒我们,在追逐更多、更好、更快的竞赛中,或许我们真正需要学习的,是如何去辨识和倾听内心深处那微弱却持久的饥饿之声,并为之寻找真正有营养的食粮。当灯光亮起,观众离席,影片所提出的问题却如同种子般留在了心里,关于我们如何生活,如何相爱,以及如何在看似富足的世界里,喂养我们那永远渴望真实、联结与意义的——饥饿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