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皖南,清晨五点,天光未亮,山林间还弥漫着浓重的寒意。杨建平已经在他家后院那片自制的土坡前站定。他没有立刻开始,先是闭眼凝神,感受着指尖三枚轻薄柳叶刀的冰冷触感,以及拂过面颊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。突然,他手腕一抖,没有太大的动作幅度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轻响,二十步开外,木制靶心正中央,已然稳稳地钉上了一道寒光。紧接着,第二枚、第三枚飞刀接连射出,后发先至,与前一枚并排而立,刀尾微微颤动,发出极细微的嗡鸣。
这便是纪录片《飞刀手》开篇的第一个镜头,没有配乐,没有解说,只有山间的鸟鸣、呼吸声和飞刀破空的锐利声响。这部由青年导演陈伟耗时三年跟拍完成的纪录作品,近期在几个国际纪录片节上悄然崭露头角,并未进行大规模商业上映,却凭借其质朴的力量和对一种近乎绝迹的民间技艺的深刻凝视,引发了小众观影圈层的持续关注与热议。它记录的不仅是一门技艺的传承,更是一个人与一种生活方式在现代社会的孤独守望。
影片的主角杨建平,今年六十有二,是方圆百里内最后一个被称为“飞刀手”的人。这门技艺传自他的曾祖父,是过去走镖护院、江湖卖艺时傍身的本事,讲究的是眼到、心到、手到,追求的不是杀戮,而是极致的精准与控制。在杨建平的记忆中,童年是在父亲的严厉呵斥和无数个投掷动作的重复中度过的。“那时候觉得苦,手心磨破了,胳膊肿得抬不起来。”影片中,杨建平抚摸着手中光滑的刀身,语气平静,“但现在想想,要不是当年那股狠劲,这东西可能就真的断了。”
陈伟导演最初是通过一位民俗学者得知杨建平的存在。他坦言,最初只是被“飞刀”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词所吸引,但真正见到杨建平本人后,他决定改变拍摄方向。“我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身怀绝技、或许有些孤傲的‘奇人’,”陈伟在影片后期的一次交流中回忆,“但老杨非常普通,普通得像村口任何一位晒太阳的老人。他的技艺不是用来表演的,更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,像呼吸一样自然。这种反差让我着迷。”
于是,《飞刀手》摒弃了猎奇的视角,采用了近乎“浸泡式”的跟拍手法。镜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杨建平的日常生活中:他在田间劳作,手法娴熟地收割稻谷;他在昏暗的灯下,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新打制的飞刀,眼神专注如同对待珍宝;他与邻居下棋,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;他接到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打来的电话,电话这头,他反复念叨着“都好,都好,不用惦记”,挂断后,却对着窗外沉默良久。
影片最动人的段落,是杨建平尝试将飞刀技艺传授给年仅十岁的孙子小宇。孩子起初觉得新奇,学得兴致勃勃。但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很快消磨了兴趣,智能手机里的游戏显然更具吸引力。一场练习后,小宇嘟着嘴抱怨:“爷爷,学这个有什么用啊?现在又不用它打坏人。”杨建平没有斥责,他只是拿起一枚飞刀,轻轻一甩,精准地削断了远处一根飘摇的草茎。他走过去,捡起草茎,对孙子说:“你看,它能让不该长的东西断掉。这世上,有些规矩,也是这样。”孩子似懂非懂,但镜头捕捉到了杨建平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——有失落,有无奈,也有一种深沉的、难以言传的坚持。
这种“无用之用”,正是《飞刀手》试图探讨的核心。在效率至上、一切追求“变现”的今天,像飞刀这样的传统技艺,其生存空间被急剧压缩。它无法带来显性的经济利益,甚至其存在的合法性也时常受到质疑。影片中,曾有文化部门的干部来访,希望将杨建平的飞刀申报为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但流程繁琐,需要准备大量文字、影像资料,还要论证其“文化价值”和“传承谱系”。杨建平对此感到茫然,他对导演说:“我就是会这个,我爹教的,我爷爷教的我爹。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,我倒不会了。”
陈伟导演并没有在影片中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悲情的结论。他更倾向于呈现这种困境本身。镜头冷静地记录着杨建平的孤独练习,记录着村庄在城镇化进程中的变迁,记录着年轻一代对传统日渐疏离的态度。然而,在这种近乎冷峻的记录中,观众却能感受到一种暗流涌动的力量。那力量来自于杨建平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重复动作,来自于他对“规矩”和“精准”的信仰,来自于他即使无人喝彩、即使被视作“无用”也绝不放弃的执拗。
影片的结尾,又是一个清晨。杨建平依旧站在那个土坡前,晨曦透过竹林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深吸一口气,扬手,飞刀如电射出。但这次,镜头没有立刻转向靶心,而是久久地停留在杨建平的背影上。那个背影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有些瘦小,却又异常坚定。然后,镜头缓缓推向远处的靶心,只见三把飞刀不仅命中红心,而且刀尖依次点在前一把的刀尾上,排成一条精准的直线,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却耀眼的光芒。
这惊艳的“一线穿珠”,是杨建平对自己一生技艺的总结,也仿佛是这部电影留给观众的一个无声的叩问:当一种技艺所承载的精神、耐心与对极致的追求,都渐渐被时代洪流冲刷殆尽时,我们失去的,究竟只是技艺本身,还是某种更为珍贵的东西?《飞刀手》没有呐喊,只是静静地展示,但这份静默,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。它让观众记住的,不只是一个身怀绝技的老人,更是一种在喧嚣世界中,关于专注、传承与孤独坚守的生命姿态。